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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在太原 | 张小苏:搬家

2016-12-14 张小苏 太原道

72年下放回到太原至今,我家四十多年间搬了5次家,平均十年一迁,但搬来搬去,半径未出二百米。

第一处是半径的中心,那便是南宫。南宫至今还是太原地标性建筑,其正面为人熟知,后身却也大有乾坤。


█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南宫,照片转载自段保生


那片宽敞的空间,至少还装的下另一座南宫。与剧场相联的,有后台贵宾室,和高大的装台口。再后边,是大约有十几个篮球场大的空地,自北向南,种着柳树,鸟鸣莺啼,十分清雅;从东到西,对称如镜像,有林荫可通。东墙起初达于解放南路,后被省歌舞剧院和省文化厅挖去一大截,东界乃推过南宫中轴线。南宫西侧一直完整,与太原警备区紧邻。

南宫本属工会,文革时,工会属砸烂单位,好好一个南宫便分裂了。东西两侧分属不同行业。西侧是美术展览馆,属文教口,东侧是工业展览馆,属经贸口。中间剧院承办重大会议外,多为演出之用,至少文教口用得多些。所以,足有10年,我能方便进入剧场。


█ 上世纪的南宫主楼全景,背后为山西省图书馆,视线之中鲜有高楼


我家原在文联,也被砸烂,72年要办全国美展,山西的筹备机构,设在南宫,部分下放的画家重新集中在南宫西侧,办公和临时住宿在红楼(今已拆除),画画在西展厅。



█ 文革结束后的南宫西展厅《华主席领导我们学大寨美术作品展览》,本文人物照主要由作者供图


画展结束,已到七十年代中期,邓公复出,诸事向好,临时创作机构有长期化之势,便在南宫西侧空场盖了三排平房,当时还是军代表管事,三排房子的模样,与军营相仿。但在当时,能分套房,已属难得。我父亲文革时是走资派,这时也黑不提白不提,我家也就从吕梁山村搬回太原,住进排房最里边的一套,在南宫的西南角。



█ 上世纪七十年代,作者父亲与同事们合影


新交的几个朋友,刚好也住在这一带,最密切的一位,住在西墙那边的太原警备区,那时亲密到天天必见,他甚至将他的洗漱用具也拿到我家,早上起来,绕个大圈儿,跑来和我一同洗脸刷牙。

从我家排房看得见他家的房子,却无门可通,对方门禁森严,我们过往不易,他来却畅行无阻。他们全家都是军人,过着我们素所不知的军队生活。豪放到常去打猎,每每所获颇丰,常有上好猎物,山鸡野兔,雉羽美味,他都要与我们分享,漂亮的羽毛拿来插在瓶里,野味则先在他家烧好,一声唿哨,我们便候在墙下,他将肉锅放至墙头,我们接了,他再从家骑自行车,绕个大圈儿,出警备区大院,入南宫大院,骑到与他家平行的我家,大家聚餐。

下放归来,我母亲被分到省图书馆,她的办公室离我家直线距离不出二十米,可她上班却得绕五百米以上。冤的有如从原地绕回原地。好在她方位感不强,所以绕也没觉得亏,天天兢兢业业地绕去绕回。早中晚各绕一趟,加一起也算得上漫漫长路。有年冬天,循规蹈矩绕圈时,她滑倒于雪地,导致骨折。


█ 创建于1909年的山西省图书馆,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几座百年老馆之一


1980年,省图书馆盖了宿舍楼,条件比南宫排房上了一层楼,我母亲在那边分了房,这边就得退南宫的房。

我们便搬进那座新楼,立于阳台眺望,凌数顷之茫然,收回目光,俯看之下,参差几户人家,离我们最近的,不就是我们南宫那个家么?搬家还出动了卡车,其效能远不如翻墙,始知逾矩与效能间,常不得全。

搬到图书馆,母亲不必绕了,可父亲在南宫上班,他却得绕。父亲是我家的舵手,是他载着这个家,天南地北,由重庆而北京,由北京而太原,恰如老歌“草鞋是船,爸爸是帆”。

父亲方向感强,既讲目的,也论过程;难办的是我,自幼腿疾,当时在南宫学画,中午回家绕一大圈,吃了饭再去,很不上算。我自幼调皮,腿疾也没妨碍过爬高,于是选择逾墙而走。翻过矮墙三五步即到,省许多路程。但父亲不放心,常送我到墙下。

南宫这边墙下有不少碎砖,墙那边则是个小土坡,墙本不高,对我如履平地,还有父亲护着,实在不是问题。父亲身材高大,腿长臂长,翻这道墙和迈一大步似的。但他总是隔墙听到我安然落地,自己再折回身,大步流星去绕圈子。往往我在家已吃完了一碗饭,他才绕到家。

一日,大概也是有事着急回家,托我上去后说,既到了墙根儿,何妨也翻一次呢?唯一的麻烦是体统,父亲中规中矩,万事严谨,很讲面子,长年担任领导,逾墙与身份不合。好在附近没人,墙后还有片野蒿,正好掩护,跨过蒿草,就是家门。

早知图书馆传达室有个倔老头,但我们之于他,属“自己人”,按理他当姑息则个。不料,还是低估了老头之倔,他大概对我的形迹早掌握了,我和我爹恰在墙巅,老头大喝:不许动!要干什么?我父亲不擅巧言,乃直应:要从这儿翻过去。倔老头毫无克逮克容之量,将我们大训一气,从此断了我的捷径。却留下一段有关父亲的笑话,成为很久谈资。老朋友们笑他,守了一辈子规矩,只翻了一次墙,就让人家拿住,路窄到何等地步!仿章回体回目,简直是“倔老头偏逢老头倔”。老朋友解劝,说那老头是不知内情才抓的,今后定不会抓了,父亲说,干传达室,还就得这脾气。

于是,不再让我逾墙。给我买了辆自行车,我于是每天骑车绕圈数匝。不时忿忿然,叹事不通达!但也无法,只好天天绕,从南宫到图书馆还顺,由图书馆返南宫一路左转,较难绕。从大南门向左,得等红灯,得绕警察岗,一度时期,大南门改成环岛,左转一回,得与三股不同方向的车流交叉,很练本事;骑至南海街口,得手疾眼快,瞅准双方向空子,横穿很宽的迎泽大街,左转入南宫西门,才有如平安降落。好在当时马路开放,没有无处不在的隔离栅。



█ 作者父亲陪同山西省领导王谦、王大任观看美术展览


绕大圈儿问题,5年后终于解决了,父亲单位,省文化厅盖了宿舍,恰在当初挖去的南宫东墙之侧。家搬到这儿,谁都不用绕大圈儿了,但都得绕半圈儿,父母一早上班,一个向左绕(父亲办公室还在南宫),一个向右绕,分处不同方向,距离当属公平合理。我从楼上看,南宫排房此时仿佛西移,那房子好像一根标尺,搬了三次家,还未绕出它半里之外。

又五年,父母离休,省文化厅离休干部楼建在图书馆北墙空地,父母理所当然迁入,重返图书馆大院。

这回住三层,光线充足,面积扩大了许多,只是随便从哪个西向窗子,都能望见南宫那间故居,比之文化厅宿舍,又近了许多,只是方位由西而北。又绕了半个圈子。

不数年,离休干部楼要翻建,要求住户迁出两年,建好再回迁。刚好图书馆新宿舍楼建成,我母亲离休在省图,可分新房。前提是得退掉离休楼。二者相权,离休楼条件当然好得多,却属远期利益,父亲已年近八十,经不起折腾,再说房子,多好算个够呢?物质生活无涯,而生有涯。以有涯就无涯,殆已!还是得就乎眼前,遂放弃离休楼,搬进图书馆新宿舍楼。


█ 画画、写字、盖章……作者父母在省图小屋的晚年生活


父亲非常满意这套不大,但暖和舒适的房子,在这儿,他画了许多画,办了两次个展,出版了三四本书。

直到离世前几小时,他还从医院病床上走下来,对窗张望,守夜的我哥问,想要什么?父亲说:想看看咱们的家。至今,我九十多岁的母亲,还住在这套房子里,仍然感到满意。搬来搬去,未必越搬越好,到是越搬越明白。



█ 1999年夏天,作者父母与老友们的最后一次聚餐。围桌而坐者自左起,分别是力群、晓民(牛文之妻)、牛文、鲁青、苏光、马烽。后排站立者自右一为杏绵(马烽之妻)、右三王芝荷(孙谦之妻)右四右五是胡正、郁波夫妇


我这代和下一代,自婚后成家,就管父母住的地方叫“大本营”,周末或节日,回“大本营”,是意愿,是享受,也是习惯,尽管我们的“行营”日益在面积和配套上超过了“大本营”,但全家聚在“大本营”狭小的餐室,容膝安坐,才是全家最轻松的时刻。从三代同堂,到四代同堂,只有汇聚于此,才深感自在,不免引壶而酌,尽情舒啸,彻底放松。

二十年前,开放之风日炽,距离日渐不是问题,我们这代与第三代,日益漂离,离“大本营”越来越远,经常回去,乃成不易。

越与“大本营”久别,越能发现周边变化,我家旁边一些小房子,当初不见其繁茂,今已赫然如塔!我家已为数座塔楼包围,尤其是南宫方向,被挡的好严实!无论如何看不见南宫的故居了,唯见对面高楼窗台,层层叠叠,过年放炮,“大本营”窗外,顿成共鸣浑响之谷,烟雾弥漫,历久不散,引颈而望,硝烟升腾处,唯见一线之天。

退休后,我回“大本营”住了两年,夏日傍晚,绕大圈儿往南宫逡巡,熟悉的红楼已不存在,后边变化更大,以致与其睁眼找路,不如闭眼踅摸,毕竟住过十年,扒了皮也识得骨,我记得每个砖块,每口窨井。摸到尽头,穿过若干大楼,发现最早盖的那三排平房,还残存两排,而我家旧居,依然蹲伏于角落。



█ 南宫排房院


让我惊讶的是,屋子和人一样,会变得很老,很抽抽,连同环境和它,都萎缩了许多,已很难辨认。我得用数据和理性推算,它就是故居。时间和记忆,使小房子和其周边缩小了岂止一点?若凭感觉,即使走过眼前,也会将它忽略。

我年轻时,确实住在如此小而简陋的破屋吗?岂止我,这就是文革后“大本营”的起点,我们一家五口,是怎样塞进这两间小房的呢?当年这小屋给我们的兴奋,在我如今面对它的时候,成了篇难于尽述的题目。

我想进屋看看,但这排屋子已不住人,故无由得入。

它像个时间坐标,像个时光隧道,我站在门前,不仅从门窗尺寸上量得到昔日光阴,还看得到前后众邻居,夏夜在院里栽花种葵,浇水扎篱,谈天论地,老老少少,男男女女,活泛泛一派生机。



█ 南宫排房院


就房而论,它前后一直是歌舞场,但它始终是陋室,谁家也不曾“笏满床”,它迅速沦为弃物,浑身蛛丝结满,这房子不仅给了我一个视角,还当场赋予我一种洞彻,这很小的院子,还来不及住过两代人,生机和光景就停止了,在这儿住罢的离场,未容新人登场,就沦为空堂,之所以没拆,大概是由于它刚好位于几道墙的边角,没碍着谁,不材不受于斧斤,得已独立于今日,它的无用之用,只成为我们移动时不变的恒星。

快半个世纪,我们绕来绕去,五口人生发为四代十几人,但我们没走出多远,太多的故事发生在这样近的距离中,让人诧异处是,这么小的圈子能盛得下如此丰富的内容吗?

回身来在过去的大空场,那些新楼挡不住我的视线,空场的边界在我脑子里清清楚楚,哪儿横放过七八根水泥杆,是我们消夜的坐处,哪儿插着卡车练倒库竿子的方阵,哪个地方是一位老人晨练之处,皆历历在目。与警备区相隔的墙看不见了,警备区这个建制是否存在也不知道了,我那个老朋友,早到什么地方做生意去了,远的有如警备区这个名称。

那夜看了一回,又绕着大圏儿转回来,好像走过了四十年。这几十年,星空都变没了,唯大圈儿不变。

高楼把墙切割了,无墙,却更无可逾越。近在咫尺的老屋以痕迹的方式存在,新楼以垂直街巷的方式呈现,所有人都得绕大圈,而且趋势肯定是越来越绕,如巧夺天工的立交桥,用距离遮掩着速度,用空间抵消着时间。有时候真搞不清哪儿远,哪儿近,往往离你最远的,恰恰就在路对过。道路已为规则纵切,目标近在眼前,却又难以企及,成为现代城市道路的寻常现象,慢慢都不知道什么是捷径,什么是真实的距离了。

绕呀绕,绕的辨不清方向,步行绕变成了车轮绕,宽敞的路,为铁栅束窄,封闭为单行道,越来越多的规则,将路的功能改变为轨道,你且绕吧,绕的时候都用不着管东西南北。


█ 张小苏:我一点儿也不反对现代交通,只是说它的特点。我想画幅漫画,名叫《回娘家》,一家人从夫家上了车,车的前方和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立交桥,上边堵如稠粥,而娘家就在夫家对面,却有禁行标识


第五个家已老旧得很,楼和楼主俱已老龄,许多老邻故去,还有的早就下不了楼了,已有消息放出,迟早得迁入某座竖起来的高塔,人有图新与怀旧之心,搬来搬去的新鲜感,与刻骨铭心的怀旧情,相互磨蚀抵消,常常让人无暇铭刻,人于是乎“心大”,大到日益轻浅凉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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